刘荒田:又来对海
眺望永恒的大海,替它想一个比喻。
旧金山濒临太平洋,我前后所住的居民区,隔着占地广大的金门公园,都靠近大海。目前的住处,距离到浪花舔得到的海滩,步行不过十来分钟。看海云云,无日无之,乃至无时无之。看着看着就老了,不老的是大海。如果从记忆翻出压箱的《海燕之歌》,效轻狂年代的高尔基吼“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”,力有不逮。即使引温和点的普希金诗《致大海》,歌颂“自由的元素”,也嫌浮泛。
起初,乡愁是有的,它被越洋航班拉得如此漫长。记得儿子七岁那年,随外公去海滨玩。外公指着雾气里若有若无的海平线说:“文文,家乡就在那一边。”“哪里,怎么看不见?”“坐船一直往前,到岸了,上去就是。”儿子不明白。我曾就此写一首诗,大意是:这样的船,撇开现实中的轮船,胜任愉快的只有一种——蟹壳船。儿时,端午节后,我必在发大水的河里放下通体鲜红的蟹壳,它的漂流一定无远弗届。
这么多年过去,海,看了,也为它写了不少文字。老生常谈,没新意就不好意思出丑了。无聊时站在家中客厅的落地窗前,眺望永恒的大海,频繁的解闷之法是替它想一个比喻。才气所限,独创无能,当文抄公也不妨。
一眼到底的蓝天,头顶处最高,圆弧延伸到大海尽头。记起《敕勒歌》:“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。天苍苍,野茫茫。风吹草低见牛羊。”它写的是“敕勒川,阴山下”,但借给眼下的大海,不算牵强。阳光下呈浅绿色的海,不像丰茂无比的草原吗?风里细浪无边无涯,“牛羊”在哪里?就是把前浪被后浪激发的水花和泡沫,经过微风以柔情梳理,每一朵都毛茸茸的。
还有吗?从网上读到西班牙诗人洛尔迦一首诗,其中有:“在远方/大海笑盈盈/浪是牙齿/天是嘴唇”。戴望舒的译笔。诗最好由诗人翻译,而况戴是上世纪中国诗人中的杰出者。读以上四行,第一印象是新奇。贴切吗?我特地走一趟,作实地印证。晴朗的午间,天地寥廓,从高坡西望,视野足以把一方大海包下。远看,浪花似雪白的莲,密密匝匝地开,取进行时态,旋开旋谢,生灭于一瞬。如果大海有笑容,指的该是此刻。该是微笑。一如白浪滔天是愤怒,风雨如晦是忧愁,波平如镜是沉思。
细细品味这一幅海的远景,它是“笑盈盈的”,可见“牙齿”,那就是浪。一个疑问:牙齿成排,且只是一排,而不是梅花桩似的成片。再看,天在海的上方,喻为嘴唇即失去纵深。想来想去,不敢说放之四海而皆准,但以眼前论,将穹庐般的天空喻为“口腔”似更得宜。若然,铺在口腔的浪,与其喻为牙齿,不如拟为舌头。此刻只是微颤,作低语浅诉。咆哮之时翻滚吞吐,那作别论。按这思路,上唇可由地平线担当;下唇呢,防波堤、海滩乃至海岸线均胜任愉快。这一譬喻,可与庄子“其翼若垂天之云”的大鹏鸟比肩。还有,“牙齿”呢?让礁石做吧!可惜,零零星星的不成阵势,只好拉滑浪者、风帆和游艇充数。我脱掉鞋子,在松软的沙上走。浪花喋喋,与边沿跳跃的小鸟群商量什么呢?肯定没有阴谋阳谋之类。再往前,就触及“舌头”了。啊,舌头。老子说,和牙齿较量的舌头,最后总是胜利者。
把一个譬喻整理得差不多了,有点修辞学上的自得,但感到差一点立体感。是日黄昏,落日镇定地浮在海平线上方,似有所待。我恍然大悟,浑圆的一丸以及围拥它的晚霞,不是口腔尽头的扁桃体吗?然后,黑夜降临。大海闭嘴。半夜,隐隐的涛声,是海的梦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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